65、Chapter 4

风过南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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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三日,亡灵节【注1】这一天,马塞勒斯和我在家中祭祀。

    家人,以及所有奴隶,都换上了黑衣。壁上的神龛前,供着花环、紫罗兰、小麦、盐,以及浸过了葡萄酒的面包。按照古老的传统,作为家主的马塞勒斯赤足踩在地板上,用泉水盥手三次,然后往肩后抛撒黑蚕豆,同时朗声道:“我献祭这些,用这些豆子赎回我和我的家人。”然后,他把手浸在水里,敲打铜盆,并把一句拉丁咒语重复九次:“我父亲和祖先的灵魂,请离开这里。”

    这是我讨厌这个节日的原因。既然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活人何必害怕鬼魂,那不过是将来的自己。如果父亲在天有灵,我不希望他离开。但他早已离开,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样貌。就像一卷很久以前读过之后便尘封的书,回想起来已太过遥远,甚至不敢再展开它,害怕它的记载完全不是记忆中模糊呈现的那样。

    略一失神,最后一句咒语念错。马塞勒斯看出了我的敷衍:“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不喜欢这个节日。”我放下青铜器皿,站起来,理了理鬓发,“我更喜欢祖先节【注2】,那是告慰亡灵,而不是驱逐它们。”

    他穿上凉拖鞋,正要开口说什么,但这时克丽泰前来向我禀报:“夫人,您的姐姐和姐夫来了。”

    我一怔。姐姐住在庞贝,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她。我以为我们都是在刻意疏远对方,毕竟她和母亲的关系从来不睦。而现在她忽然出现,又是为何?

    “快把他们请进来。”马塞勒斯吩咐克丽泰,和我一道走向前庭。

    很快,我便看到了姐姐。她一身黑衣,不施脂粉,丝裙在风中轻轻飘动。这让我联想到父亲的葬礼。进了前庭,她将薄纱的头巾取下。姐夫接过头巾,交给随行的女奴。

    我迎上前,分外客气:“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贵客。亲爱的姐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的衣着打扮无可挑剔,细致的卷发完美地衬托了她的美貌,只是脸色白得过分,声音也纤细得轻飘飘的。和我记忆中一样,萦绕着莫名的忧悒,仿佛总是心事重重。

    姐夫解释道:“她早就想回罗马一趟。但之前有身孕,身体状况不宜长途跋涉。是我阻拦了她。”

    “身孕?”我竟不知。

    “孩子已经两个月了,还太小,留在家里。”姐夫解释。说到孩子,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见他如此开心,我便推断生的是儿子【注3】:“恭喜后继有人。”

    “不,是女儿。”

    我有点尴尬:“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儿,”他毫不介意地摆摆手,“女儿也很好,像妈妈。”他凝视姐姐的目光,很温柔。

    马塞勒斯为我解围:“正好是用餐的时间了。请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午餐时,姐夫对姐姐非常体贴周到。她要用餐巾时,她还没有开口,他已把餐巾递到她手中,十分自然,全不在意旁人目光。最细心服侍的奴隶,恐怕也不能比这做得更好。

    当年,很多人不解:她明明可以选择条件更好的男人,却离开罗马,远嫁给各方面条件都不算上佳的姐夫。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小时候,我很羡慕她,甚至嫉妒,因为父亲关注她多于关注我。现在,我依然羡慕她,因为她有如此爱她的丈夫。而马塞勒斯,他虽然对我也很好,但到不了这样的程度,何况还有索菲娅……念及这个名字,我的心中掠过一道阴影。

    这时,克丽泰抱着小玛塞拉过来了。看样子,乳娘刚哺完乳。

    姐姐见了孩子,问我:“这是?”

    我呈出一个微笑:“这是我和马塞勒斯的女儿,玛塞拉,已经一岁多了。”

    “没想到你还比我先有孩子。”姐姐难得地露出柔和神情。

    我让克丽泰把玛塞拉放到榻上,与我和姐姐一起陷在松软的羽枕中。玛塞拉很是活泼,在我们的裙幅中爬来爬去,偶尔停下来,试图用她小小的手指从我们的裙子或腰带上揪下点什么。

    姐姐从腕上取下一枚宝石手镯,滚动它。玛塞拉立刻爬去追赶它。她又用羽扇掩面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逗得后者咯咯直笑,小银铃清脆作响。看样子,姐姐很会照顾孩子。

    她露出一丝无比温柔的笑容:“漂亮的小女孩,长大后定是美人。”

    是啊,索菲娅那样的美人。我的目光扫过马塞勒斯,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语气平静:“她会像她的父亲。”

    “也会像她的外祖父。”姐姐忽然提到父亲,转而凝视我,“你长得像父亲。”

    我不知该说什么。片刻的沉默中,只有玛塞拉在我们之间无忧无虑地玩闹。

    “马塞勒斯是个好人。你也有女儿了。你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姐姐轻轻地笑了笑,“知道你过得好,我也放心很多。”

    没想到她会这么关心我。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几乎有种释然之感。

    用餐结束后,姐夫和马塞勒斯仍在交谈些什么。姐姐的目光在丈夫身上游弋了一下,然后转向我,神色十分郑重:“这次过来,是因为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我试探:“私下里?”

    她颔首。

    我把她带到我的冬季卧室。这里为了保暖,只有一扇门,适合密谈。克丽泰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

    姐姐站在油灯前。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使她的轮廓带上模糊的微光,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地毯已经撤去,地板光滑清凉。我们相对而立,时光如同河流,从我们身边蜿蜒淌过。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这里只有我们。请说。”我道。

    她的脸色过于苍白,攥紧了手帕,有点魂不守舍:“希望你原谅我。”

    我一怔:“原谅什么?”

    她的眸中漫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神色:“以前,我做过一些对不起你的事情。”

    “什么事?”

    她张了张口,似乎艰于启齿。

    这时,门帘被一把掀起,有人闯入房间。是盖乌斯。克丽泰在他身后诚惶诚恐道:“夫人,是我的错,拦不住您的弟弟。”

    我质问盖乌斯:“为何闯进来?”

    他冷静地转向姐姐:“有些话要和大姐说。”

    他的语气并不冷硬,但明显是已经决定了。

    我虽有些不悦,但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我和盖乌斯姐弟失和,于是点点头:“那你先说吧。”

    “请和我到外面去。”盖乌斯明显是想避开我,他们两人单独谈话。他和姐姐离开了房间。

    盖乌斯知道姐姐在这里,毫无疑问,是因为这里有他的眼线,向他通风报信。对此,我不愿深究。因为我也买通了他身边的两三个奴隶,向我私下汇报他的动向,他不会全不知情。我们都默许了对方的一些行为,心照不宣。

    关键在于,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亟不可待,让盖乌斯赶来这里,打断我和姐姐的交谈,还需要避开我、两人私聊?

    不一会儿后,姐姐回来了。她叹了口气,目光游移到灯台上:“抱歉,我要告辞了。”

    “但你刚才说的……”

    “你可以当作从未听到过。”她的眸中似有一丝哀伤闪动,稍纵即逝,但很快被掩饰住了,“毕竟,一切已经过去了。我旧事重提,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此,便是最好的。”

    我努力劝说她对我坦诚,但她主意已定,不肯泄露半句。

    在前庭,她抬手把头巾重新戴上,掩上面纱,向我告辞:“再见,妹妹。愿好运眷顾你的家庭。”她的微笑近乎寂寥,声音仿佛带着轻轻的回音。

    我目送她和姐夫转身离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围廊的光影之中。

    明显是盖乌斯对姐姐说了什么,让她改变了想法,不再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皱眉,质问盖乌斯。

    “显然,我们不会害你。”他答非所问,“你需要信任我,而不是怀疑。”

    “你也需要信任我。而信任的首要前提是坦诚相对。没有人喜欢被隐瞒,包括我。”

    我讨厌这种感觉。不得不承认,他比我聪明,在很多方面。我知道这种差距,但很难接受自己总是被蒙在鼓里,全然被动。就像小时候陪他下棋,虽然偶尔我能赢他,但总感觉我走的每一步他其实都很清楚,而我却永远不知道他会走哪一步。

    “这不是隐瞒。”他冰蓝的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那这是什么?”我试图讽刺他,“‘沉默与隐瞒是两回事’【注4】。”

    没想到,他忽然倾身向前,吻了一下我的唇。

    我愣住,感到热浪击打在自己脸上。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的丈夫来了。”

    我转身,只见围廊那头,马塞勒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他什么也没有说,默然转身离开。

    “你不能这样做。”我提醒盖乌斯,“再也不能。”

    “好。”他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