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

东方不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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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来时,我刚刚下班,正是下午五点日近黄昏的时刻,然而空气中泛不起一丝凉风,世界呈现为静止状态。太阳散发着骇人听闻的余热,热气流自上而下蒸腾而出,扶摇直上,四周围着密不透风的墙,整个的厂区如同一口炭火将要燃烬时蒸汽聚集的大蒸笼,身在其中的人,汗水挂满了脸庞,裸露在外的身体像是刚出水的泥鳅。我仰起头看了看她,继而又低下了头,我想她此时的不期而至,定有事情,我在等她开口说话。我当时下身穿一条满是油渍的工作裤,上身赤裸,身子半屈在集体宿舍前的自来水管子边冲凉。裤子已被斑斑的油渍沾染的面目全非,掩去了它本来的颜色,它的本质是一种可爱的天蓝,这一点我现在可以肯定。

    姐姐站在一边问我,明天你回不回去?明天是咱爹的生日。

    在她提到父亲的生日时,我的心在一瞬间似乎产生过不能自抑的紧张,不过很快头脑里便一片茫然。我似乎遗忘了许多的事情,而记忆在此刻里重新获得。我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捧了几捧水狠狠地浇在自己的脸上。水从脸颊上滑落,在下颌处汇集,然后顺着脖子一路直下,使我的身体经历了短暂的清凉之后,重又退回到对清凉的渴望中。我多想在此刻里让一盆冷水从头淋漓到脚,好让自己获得一次彻底的清醒。忘记当初的许诺不用花费一丝的气力。

    这一段时间以来,日子过的颠三倒四,我的生活几乎丧失了时间的观念,但这都不足以成为忘记父亲生日的借口,任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自圆其说。

    农历的六月初三,是父亲的生日,我现在记起来了。我上次回家曾经对母亲许诺过,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会抽时间赶回去为父亲过生日。如果没有当初的许诺,我站着时或许可以心安理得,但现在许诺在即将兑现时则成为了不容推卸的责任。这一段时间以来,所考虑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件可以与父亲产生直接的联系。是不是父亲在我的心里是可有可无的呢?被我丢在角落里,不经别人的提醒我是想不起他来的。

    不管怎样,这次我一定要回去,没有哪一次回家的念头像这一次来得这样突然,而又坚定异常。我是第一次要郑重其事的给父亲过生日,而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我对姐姐说,明天我一早起来赶车,估计上午九点左右就到家了。

    姐姐听完了我的话语,又到宿舍里坐了一会,瞅了瞅我住的地方,关心我似的问了点其它的事情,便要赶回去。起身要走时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钱要留给我,我也没看数目,便拒绝了。只要手里还有钱,不是狗急跳墙的境地,我不想接受她的施舍。她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处地方工作,距离我并不远,然而我们并不经常见面,我借过几次她的钱,每次都是那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姿态,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她看我的眼神都是异样的,我总不能拿脸当腚使。我们有各自的工作,各自的交往圈子,为互不关联的事情奔忙。她和姐夫两人之间感情不和,分居以后经济上各自独立,保留着有其名无其实的夫妻,离婚已是箭在弦上的事情。

    我出门送了姐姐几步,姐姐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过身对我说,不用送了,明天你回去什么东西也不用买,我什么东西都已经买好了。我就那么漠然地与她对视了一瞬间,仿佛被人牵着似的点了点头,面对一些正面无法回绝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于如此敷衍。

    我思前想后,想不出该给父亲买点什么?于是随意地想,到时候再说吧,在车站上看到合适的给父亲买点。这两年父亲因为身体的缘故,已经滴酒不沾,陪伴了三十几年的烟想戒却未能戒掉,除却这些父亲不曾热衷于什么。然而我想过,这两样东西我都不能买回去,烟对父亲身体健康有损害。母亲整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也是要他把烟戒掉,如果我买烟回去,又难免引来母亲的埋怨。

    看着姐姐走后留下的那一大段空落,我的心重又退回到了如初的平静中,只是在这时想起父亲,我的心里才产生了一点内疚。父亲两年以前在他出卖体力的建筑工地上突发心脏病,被人抬到医院里,保住了性命,自此身体却每况愈下。尽管我和姐姐已经早早地独立,这个家里也不需要父亲再负担什么,但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以来却是家里人最担心的问题。

    回到宿舍,我一个人坐在床前想了好久,天色渐暗,直到窗外灯火阑珊。晚上伙计们像往常一样结伴出去玩,拉我一起去,一副生拖硬拽的架势。我回绝道,不去了,我明天要早点回去,想早点睡。他们站在那里嘻嘻哈哈贫嘴了一阵子,互相揣测我是不是回家相媳妇。嘴里说,回来别忘捎喜糖!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又坐了会儿,然后便吆五喝六的扬长而去。送走了他们,我早早地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是第一次想起了那么多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发现那些感情都那么重,相互纠葛,让人一时之间难以理顺。是不是一切内在的感情,都要用外在的形式表现出来呢?然后在旁观者的评价里,这就是孝。我知道父亲并不是一个过于注重形式的人,只要我能回去,他一定会高兴,尽管嘴上不说。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父亲的病情加重,再次地住进了医院,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对他隐瞒了医院开的化验单,母亲是最了解父亲病情的人,面对我们母亲每次提到父亲的病情,都是一副垂泪的样子,我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在他病重的那几天里,他或许自以为是的预感到了什么,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在父亲传统的思想里,他最后一定要见到自己的儿子,他最后要留下的话也一定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而正是那一次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心急火燎地赶回去,坐在车里控制不住眼泪肆意流淌时,我才感到我常常遗忘,需要别人提醒我才记起的父亲,对我有多重要。

    那一次回去是柳絮纷飞,梧桐花开的暮春时节,转眼间两个月又过去了,现在已是蝉声阵阵的盛夏,时间回首间又是匆匆了。

    父亲曾絮絮叨叨地说过许多的话,记忆中那是他在我面前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念及的是家里房屋的事情。原先的三间正房,再接上两间,我明白他的用意,他一直放心不下的便是我的婚事。她以为儿子在成婚之后便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免去他的牵挂,他一再努力的创造儿子成婚的条件,门口里摞着盖房的砖,村南有十几年以前早就种下的树,那都是很好的木料。在我将要成婚的年纪上,他的身体却成了这副样子,再不能为我增添一砖一瓦,他心中的懊恼是不言而喻的。

    我听着他讲话,却不知如何回答会使他心安,我也逐渐变得沉默了,讨厌了那些矫揉造作的花言巧语,不知若干年后会不会像父亲一样令人感觉沉闷?那是我们父子二十几年,我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听他讲那么多话。

    为了赶五点四十分的第一趟早班车,破例起了个大早,本想图个清闲,可等到车后,往车里一瞧,一切与我想象的截然相反,像我一样自作聪明的人挤了满满一车。那个五短身材的乘务员,一只手把着车门,一只手挥舞着,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独角蟹。他脸上绽开的笑容,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陷阱之类的东西。他充满挑逗的向我喊,上来吧,上来吧,里面很宽敞的。本来心里产生过动摇的,想接就下一班车,但又一想,谁又敢保证下一班车不会拥挤呢?为了早一点赶回去,对于将要到来的事情不可确知,便响应了那个饶舌的乘务员的招应,犹豫地挤进了原本就已拥挤的车厢,为这超载的车辆再添六十公斤重的砝码。车上各色人等拥挤在一起,此刻不分贵贱,如今一起沦为了叠放在一起的货物。各种气味窜入鼻孔,粘腻的带有某种物质发酵腐败的汗臭味,轻浮的廉价香水味,使人能打喷嚏的洗发水味,最后连最灵敏的嗅觉也莫辨东西了。

    僵直的站立,目光平视,不能活动,身体连半点伸展的余地都没有,我愤怒,却觉得这冲动没来由。尽管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但仅靠汽车行驶带起的这丁点自然风,于事无补,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凉爽。心里一直盼望的是车快到站,不能低头俯视,看不清车窗外刹那而逝的一切。车过了两站,有乘客下车,然后又有乘客上车,车里反倒变得更加拥挤,于是身处其中的人都是一副欲怒的表情,牢骚满腹的声音响了一车,乘务员和司机则全成了聋子。

    又行了一段路程,大约地过了几站,下了几拨人之后,车里的拥挤才缓解下来,于是所有的人都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喜形于色的表情如同十月怀胎一朝临产。刚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便听“当啷”一声脆响。乘务员擎起脖子,像一只探出壳的乌龟,惊声问,什么?什么?一壮年男子满是歉意的声音回应道,杯,杯子掉了。忍不住四处打量,才看清,原来是一民工师傅肩上的花布包在拥挤中被扯破了,快餐杯和匙子掉在车上,弄得人心惶惶。

    身体在获得宽松的环境之后,思考的波澜重又翻腾。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生日,这次回家将与以往任何一次没有过多的区别。在外打工的这四五年的时间里,每次回家,短暂的停留,然后又离去,热情早已在这来回往复的旅途中消磨的所剩无几。这几年来自于家庭和生活中的一些变故,使我原初那些空中楼阁式的理想,早已不值一提。也许我的骨子里就适合过那种了无责任的生活。从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一直幻想过上舒适的生活,如同夏末春至,不断往复的候鸟,可最后发现,束缚我的是思想,这在我活着的时候终究逃不脱。

    这行程中要转两次车,公交车到站以后,再经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旅途劳顿到达我们的县城,再经半小时的颠簸,就是我们的村庄了。在我原先的预想里,三个钟头的时间便已足够,从蜂拥的人群里挤下来的时候,我想起要给父亲买点什么,这一切都是事先所想的事情,但却没有决定下来。车站旁边小型超市门口露天或架子上摆放的水果很是惹人眼,桃子。杏子。菠萝。荔枝。香瓜。西瓜,黄红青绿,南北汇集,在同一块舞台上搔首弄姿。它们鲜亮的外表吸引了我,我站在它们的对面徘徊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走开了。父亲的牙齿已经过早地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顿顿吃泡饭,又怎么能嚼得动这些牙尖嘴利的人享用的东西呢?

    我在车站旁边的小超市里停留了有十几分钟,向那个大舌头的南方人打听了六七种商品的价格。其间我还向他征询,给自己的父亲过生日该买点什么好呢?这方面我确实有点拿不定主意,我不是一个善于对自己的事情做主的人。他为我参谋着,然后又反问我,你父亲喜欢点什么呢?我竟然一时语塞。他看我优柔寡断的样子,向我推荐道,你拿箱金六福吧,这个买的人很多。我说,可是我的父亲戒酒了。他又故作其事地为我介绍了几种外包装很华丽的滋补品。我感到厌倦,这些华而不实,而又奢侈的东西并不适合父亲。最后买了两包皇室麦片,在南方人满是失望和嘲弄的眼神里黯然离去。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车站,站在街边,感到心情沮丧,我找不到适合父亲的东西,我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东西,我囊中羞涩,形容落魄,却妄图充阔。对面的汉槐树下有个身体臃肿的中年妇女在卖粽子,刚出锅的粽子热气腾腾,她的脸被蒸汽笼罩显得模糊不清,但她朴素的衣饰使我想起了家乡那些朴实的女人。我走过去买了她二十个粽子,她很感激我,对我很热情。她卖的粽子,也像她的人一样,外表朴实,但很有分量,这我能感觉的出来。我想父亲会喜欢。又称了二斤父亲平时最喜欢吃的熟猪肝,凑齐了这几样东西,心里才稍稍感到踏实了一点。

    坐到车里以后,自己在想,这些东西不会看起来太轻吧。

    那是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车,我坐在车里的最后一排座位上,面向临车的窗子,注视着车窗外如蚁般川流不息的人群,对着那些不时走上前来用夸张的表情向我推销报刊。饮料。黄色影碟的人挥挥手表示拒绝。车里还没有完全坐满人,显得空空落落,司机在吸着烟,悠然自得地玩着吐烟圈的游戏。那些可爱的烟雾汇聚的圈儿经过他的嘴唇制造出来,脱离他的嘴唇之后又顺次地飘散而去,弥漫为青色的烟霭,一切都停留在有条不紊的等待中。

    我问乘务员,这车几点开?那个穿着粉色短袖小褂,留着齐耳短发,身体灵巧的小姑娘一转脸眨巴着一双眼睫毛特长的大眼,用那种让我感到亲切的乡音说,七点半,再等十分钟。我向她表示感谢地微笑,她归还我的微笑使人心情愉悦。嘴角自然地向上翘起,一边一个酒窝儿。

    在我前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父亲。他看起来有三十几岁,穿着深青色的真丝t恤衫,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幅轻巧的金丝眼镜。他年约三四岁的儿子骑在他向外伸展开的一条大腿上,两只小手用劲地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努力地攀爬着。父亲的脸上挂着轻微的笑容,奴着嘴,发出响亮的有节律的呱哒声,逗引得淘气的小男孩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是一对幸福的父子,在小男孩的眼里爸爸一定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眼前的画面使我感到温暖,我和父亲也曾玩过这样的游戏,不过太遥远了,现在我都快有点记不起来了。

    在我沉浸在眼前的画面中,对一些遥远的记忆若即若离的时刻里,售票员检票打断了我渐次回想起的一些事情。我茫然若失的脸对应着他麻木的表情,他突兀伸出的手,使我下意识地摸索口袋。又上了几个人后,车便开了,我眼前的游戏已不复存在,小男孩此刻正倚在父亲的怀里,嘴里衔着吸管喝橙汁。

    我这一路上要经过许多的山,确切的说应该是丘陵,它们缓缓起伏,随着汽车的行驶在前方的视线里摇曳,被大片的绿色覆盖。庄稼生长在低洼处的腹地里,旱涝不饱,基本靠天吃饭。这一路上困顿的感觉时时地袭扰着我,但我并不想就此睡去,我想再次亲历一下我早已熟悉了的一切,尽管我熟悉那些起伏弯曲,如同熟悉村庄的每一座房舍。我在猜测,它们在不同的时候,会不会展露处另一番别样的景致呢?

    我坐在自家的老式圈倚上时,是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光,外面白花花的阳光透过院子里那几棵梧桐树的叶隙漏进来,大部分被阻挡,少部分漫进屋里,头顶的吊扇一直呼呼地转个不停,依旧汗流浃背。那把椅子因为岁月长久的压迫已经开始松动,在我的屁股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刻回想我一路上想过的那些事情,如同刚从雾里钻出来转身回望,过往的一切已模糊不清,和许多隔年往事重又混为一谈。父亲坐在床沿边眼窝深陷,表情平静的望着他风尘仆仆的儿子,他的样子看上去比我上次回来时更加消瘦了。我喝着母亲刚刚冲好的苦艾茶,吃一口刚切开的西瓜,在此之前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我有点开不了口。我五岁的外甥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像只小狗似的哼哼唧唧的在喊热,我丢给他一元钢崩他便蹦跳着买雪糕去了。一元钱可以买两支雪糕,让他凉快凉快。

    我望着父亲瘦削的脸说,最近一段时间感觉好些了吧?父亲说,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母亲微微的叹息声,拆穿了父亲的谎言。他说这些话不知是在宽慰我,还是安慰自己?我问,一直吃着药吧?母亲说,不敢间断,前段时间到张荣祥那里拿的药,药钱现在都还没给他。我感到为难,我手里还有三百来块钱,这怎么能够!只能希望姐姐回来拿点钱,把前段时间的药钱打发掉。我感到心情郁闷,想到外面透透气。我对母亲说,我到外面走走。说完话,便转身出了门。母亲在身后说,你不要走远,你的几个姑姑已经商量好一起来给你爹过生日,大概一会就到了。我说,我到村东的树林走走。

    那片树林,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存在了好多年,那里只种了两种树,白杨树和槐树,大部分都已成材,枝繁叶茂,是消暑的好地方。我们家的树也在那里,那里生长着父亲的愿望。我的童年,一直到十四岁到镇上初中寄读,夏季可做的事情便是到这里挖蝉蛹,攒多了卖掉或者给父亲做酒肴。那时我的父亲有的是力气,白天跟着农村的建筑队干零活,晚上喜欢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纳凉,喝二两串香白酒。我们父子情深,我喜欢看父亲喝酒时的样子,小口小口的咂,不太去夹桌子上的菜,不一会儿脸上就红了。我在这里茫然若失地走了一会儿,满天的蝉鸣如网一样将我笼罩,没有挖到期望中的蝉蛹,这些泥土已经失去了当初令我兴奋的感觉。在树上捡了几个蝉蜕,因为想着母亲的话,便早早地赶回去了。

    未成家的我,在几个姑姑的眼里还是个小孩子,他们唤着我的乳名,关心地问这问哪,在外的工作,有没有谈对象?这些我都不好回答,便用含糊的话语搪塞他们,所幸他们并没有追问到底。我的几个表哥坐在一边喝茶,他们都已经成家,拥有着成年人的世故。屋子里一下坐了这么多人,一年难得见几次面,所以气氛很热烈。姐姐回来得比我晚了有一个钟头,手里大包小包提着,在客人面前很露脸。我的小外甥本来就是个人来疯,见了妈妈后便到包里翻找好吃的,被姐姐照准屁股扇了两巴掌,鼓嘟着小嘴老实了。

    母亲正在灶间里忙着炒菜,从油烟里钻出来招唤我说,你去叫叫你大爷和你叔,请他们过来喝酒。

    我们这个家族,在我们村里是首屈一指的,这不仅体现在人数的优势上,我二大爷和三大爷以前都是村委里的人物,我二大爷还当过村长,掌握实权,现在他们都在安度晚年,我父亲在他们四兄弟里排行最末,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心脏病突发,这回也许正顶着炎炎烈日出卖体力。再加上我的一个堂叔和两个堂伯,我父亲的这个生日定然不会过的冷清。他们都清楚父亲的身体状况,所以在我叫过之后也都很赏脸,答应得很爽快。

    中午男客女客满满坐了两桌,父亲因为不能饮酒的缘故,推托身体不舒服,早早退到里屋去了。我是个不会劝酒的人,既然父亲的生日他们赏脸能来,我当然希望我的长辈们都能喝好。我给他们一一地斟满了酒,白酒啤酒这个随他们的兴,我端起杯子地手却在抖动,我不知道在这当儿该说些什么样的话语,只是在等待他们能像我一样坦坦然然地端起杯子。表哥在旁边提醒我,你要挨个敬酒。这个我以前不懂,或者曾经懂过现在忘了,我明白过来,先双手给堂伯端起杯子,然后又端起自己的杯子,说了声,大爷您喝酒。然后一仰头,自己先干为敬。大爷喝过酒之后,桌上的气氛才活跃开来,我也不再紧张了。他们各自地说着话,我父亲的生日给了他们聚在一起闲聊的机会,这倒掩盖了我找不到话题的尴尬。

    等挨个敬过这些长辈叔伯们两杯酒之后,我的头脑里已灌满了醉意,身体如同将要乘风而去,他们再说些什么对我已不再重要,为了他们能喝得尽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此刻里我只是感到晕,想到床上躺下来,或者找把椅子靠一靠,屈蹲在马扎上感到腹内空空,喝下去的酒如翻江倒海。我努力控制自己,我不能如此懒散,今天是父亲的生日,我要让这些人吃好喝好,心满意足的离去,但终是不能,我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夜里,头隐隐的痛,口干舌燥,顺身起床到外屋找水喝。父亲和母亲都还没有睡,父亲倚在床上,眉头紧锁,捂着胸口,脸上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上身的背心都已经溻透。母亲坐在旁边擎着蒲扇替父亲扇凉。

    眼前的情景使我不知所措。我问,怎么了?母亲说,你爹胸口闷得慌。我又问,常这样吗?母亲说,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这样子,白天还好好的,每到夜里这个时候就胸口发闷,淌虚汗。我转过脸,看了看墙上的表,时针指在十点上。我问,吃过药了吗?母亲说,吃过了,不起作用,前段时间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是怪咱房子周围动过土。我愤愤地说,怎么能相信这些。母亲没有反驳我,她有自己的念想,而且颇为固执,这个我无发阻止。母亲继续叨叨地说,过段时间请人来上上供,说道说道,兴许能好些。这些事情我不能责怪母亲,我长久的坐在椅子上,不能替父亲分担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说,你回去睡吧。我站起身来,看了看处在痛苦中的父亲,他的脸色在灯影下如一张黄裱纸。母亲问,你明天走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会儿竟那么果断地说,明天一早。喝了点凉汤之后,回到里屋,没有开灯,躺在黑暗里有种泪要流下来的感觉。我现在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只是在一边无助地看父亲遭受痛苦的煎熬。我无法确知将来怎样,我总是自我安慰地想,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父亲并不完全赞同我所选择的文字道路,在一个以勤劳为荣的农民的认识里,任何脱离了实际的追求,都会被讥讽为异想天开。在外打工的这几年时间里,有那么几次我曾经试着给父亲写信,许多事情在电话中过于繁琐不便言说,但在辗转的更换工作中,原先的预想却一次次的搁浅了。我知道他所不能理解我,正如我所不能理解他一样,我们都无法平静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极度消沉,我觉得自己无法胜任任何的事情,父亲并不能知道一旦脱离了文字,我的生活会陷入到恐惧中,文字是我跌落悬崖抓住地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不得不借助这一丝的希望努力地攀爬。

    第二天走时,我给母亲留下三百块钱,这是我的全部所有,再不能多。但我希望明年的明年一直能给父亲过生日,无论路途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