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落晚钟同时抵达

杜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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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受难?/我不知道,但他们是我的人。/跟我走吧。”很遗憾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才读到聂鲁达这首山河。美好的事物,总让我们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它同时也让我更加相信,真正的诗,在抵达心灵方面,有着大致相同的路径。在这条路上奔波的灵魂,有着奴隶一样的谦卑,也有着天使一样的高贵。他在山河草木间辨认着自己的兄弟,然后轻轻地召唤一声: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在德令哈那片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女孩子李南一定也聆听过这神秘的耳语。那深切的有如母亲般的召唤,注定了一个诗人苦难的航程。多年以后,李南在她的飘泊之旅中写下了这样的诗行:“我独自走在东方的大道上怀乡、疼痛,被沉朴的光芒覆盖我是一个贫苦的诗人心怀诗句和梦想越过海水,那一些动荡的沧桑在久远的福光中赞颂我的兄弟们”(海)

    从戈壁到平原,从平原到海边,我猜想着那些“动荡的沧桑”是怎样磨砥了李南的心魂,让她在承受摧折的同时,也接纳了隐忍、宽容与悲悯,我相信,在李南那里,那些沧桑有着上帝的容颜。

    而在最初的吟唱中,李南即已显示出这种静对世事沧桑的澹定与从容。尽管每每谈及自己早年的诗作,李南总会笑称“幼稚”、“太理想化”但读她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诗作,于单纯明朗的气氛中,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些尘世里的曲折与风暴是怎样在灵魂的祈愿中获得平息:“流浪的心再不会四处借宿飘泊的双足再不会躲进小屋避寒祝福你不必站在窗口叹息了当风雪掩埋了我的足迹”(无题);“有一种树能雕刻皱纹却刻不出记忆墓地供人们祭奠我们会变成老人终要到这里安息”(我们还会相遇)

    觉今是而昨非——对于一个渴望创造的生命来说,这是自然的,也是必要的。我理解诗人的谦虚与自勉,但我更相信,有一些卓越的因子、美好的质素,在诞生之初,便具有了恒久而强大的生命力。在经历了一次次的否定与怀疑,一轮轮的筛选与更新之后,他们依然顽强地彰显着自己,直到有一天,繁衍成一片沉实实的草场。

    正是这些富有生命力的根须在指引着李南作为诗人的道路。就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英国诗人拉金用平易、素朴的日常性题材以及简练、直截的表达方式来反拨狄兰托马斯的晦涩、繁复和浪漫狂热。在经历了文本造诗的短暂的迷狂之后,李南的诗歌,就像她的生命一样,在自我的反拨和蜕变中逐渐走向澄净开阔的水域。

    一九八九年——李南创作的一个分水岭,她开始了更为自觉的诗性的追求。因为爱情,这段日子流光溢彩,它的光芒,直接孕育诞生了一批质量上乘的颂诗。

    “雨打着树叶,雨水使我们怀念青光里的家园一片片青草和马匹我的农夫!等你你不来今夜月光已经倒伏今夜马匹都已睡去”(颂诗第42首:爱情谣曲)李南曾说:如果不是命运,我一定还在远离现代文明的草原戈壁上,做一个具有异域风情的乡下女人。其实,即便已在城市定居多年,李南也是一个乡下女人。在我的理解里,乡下女人单纯,明净,有着地母般宽厚的情怀,就像张爱玲所说的:“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张爱玲谈女人)一个乡下女人的爱是混沌的,也是澄明的。爱便是爱了,恨便是恨了,爱不需要附丽,它自己成就自己。一个乡下女人也从不吝于献出自己,因为她知道爱就是自己的家园,面对内心的神明,她深深地低首,深深地感怀。在颂诗中,李南充分显示出了一个乡下女人的特质,她用草根与泥巴夯实了爱的小屋,她让自己的爱情,有了素朴的衣衫和同样素朴的心灵。“我要穿上布衣 我要跟随着你把木梳亮在窗台我要和你拥有清贫的日子关闭小小的柴门圣人!眼睛里的光辉我要学会赞美爱情 跟随着你走进词汇的丛林我要和你一道迎接远方的友人打开我们的柴门”(颂诗第39首:跟随着你)。

    有必要回顾一下十年前的文坛。当李南在学着“赞美爱情”的时候“女性诗歌”早已因其鲜明的性别指向而成为一个特定的称谓,而西方女性主义思潮正得到本土理论界的大力推介。大量的先锋女性文本中,躁动着欲望、叛逆、颓废与焦虑,弥漫着神秘另类的气息,在对爱情的怀疑与绝望中,自恋、同性恋也暧昧地浮出水面在此种语境中,颂诗的出现不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它的落寞也由此而注定。但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时宜”也许从来都是一个缺乏感知力的字眼。他听从内心的律令,他从不会拒绝真实的情感。生活中的李南是低调的,而文字中的李南将头埋得更低,就像她那颇为中性的名字一样,她从不希望凭借诗之外的东西彰显自己,她希望自己纯粹些,更纯粹些,并藉由这纯粹抵达她所向往的地带。

    现代诗歌对技巧与意识的过分倚重,削弱了来自内心的力量,在晦涩的语汇和繁复的形式中,情感的表达显得滞重而诡异,我们很难再听到那种更为本真的声音。因此,当李南以她惯用的自白话语诉说生命内部最深切的体验时,我甚至有一种被刺痛的惊悸感。你可以指出自传式写作的种种局限,但也正是在对自我、对诗的独自担当中,我们得以重新审视那些被“宏大”所遮蔽的灵魂、那些被遗忘的苦难与欢欣。就像老诗人牛汉说的:我与每一首诗相依为命。正是这种源于个体经验的诗性表达,让我们再一次认识到:诗歌的本质是抒情的。

    对内在体验的忠实并不意味着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拒斥,在很多时候,恰恰是某些细碎的生活情节能激荡起内心的涌动与波澜。九十年代后期,李南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生活场面和细节引入诗作,写出了呼唤、下槐镇的一天、春天的月照下等小诗。这些诗更强调叙事抒情的客观性,在一些具体凡俗的物象、稍纵即逝的瞬间中捕捉与诗性经验的契合点。“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她破旧的蓝布衣衫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使我深信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使他吐露出下槐镇深远、巨大的秘密。”(下槐镇的一天)在蒙太奇的定格中,不难感受到一种时间的滞重感,也正是这滞重感,让卑微的人事有了穿透现实的力度。我奇怪面对平凡的生活,李南没有显示出丝毫凌驾的企图,而在许多诗人那里“超越”已成了契入生活的一种固定的姿态。也许,在她看来,只有保持足够的谦卑和敬畏,才能领悟生活的真谛。“你洞悉一切,又见证了一切我们因此敬畏你。‘生——活’苍茫中你渐渐显露——当我伸出手来接受你神秘的恩赐并小心翼翼地读出你来。”(生活)

    谦卑往往被当作弱者的哲学,而李南的诗却让我们感受到了谦卑的力量。在她那里,谦卑不是摧眉折腰,不是犬儒的哲学,而是内敛,是自省,是对生命的感恩和对万事万物的宽容与理解。“我注意到民心河畔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和我是一样的。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她轻轻的啜泣到了夜晚,我抬头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像小草那样难过地低下头来。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思想、话语和爱怨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小小炊烟)内敛意味着涤去狂热与张扬,更坚定地走向内心;而善于自省则会始终保持一份审慎的怀疑,警惕着自身作为一个知识者和言说者的权限。李南说:当我歌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才知道,这是在走向成熟。

    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也是一个有勇气承担的人。曾有人这样评价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在她对爱情、婚姻、少女的赞美声中,有时我们也能够听到歇斯底里的高音,但萨福从不企图威胁世界;她把伤害引向自身,始终保持着一个文明女性的自尊。”(西川两个重叠的女人)我同样惊叹于李南修复伤害的能力。我不能说命运对李南是公平的,它不仅没有赐予她一些令世俗艳羡的东西,而且还在她的路途上设下层层迷障。当然,我也同样知道,用“公平”二字去要求命运已违背了李南的初衷。关于苦难,关于命运,她有着自己的读解方式:“命运把我的灵魂劈开一半在庸碌的生活中苦苦挣扎另一半,它展开双翅高飞向着广阔无限。我向你发誓,把洗菜的手放在写诗的手上。我情愿同时承担:普通人的俗事和天才的命运。”(有眼的神)

    当李南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更低的时候,她的世界却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敞亮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也许正是因为意识到自我的有限与渺小,无限才真正向她开敞。在缓慢而执拗的行进中,李南得以有足够的耐心去凝视细小与卑微,并透过尘埃,领受神的光芒。

    “呵,我还要向你坦白,我的小名叫英子和我一样平俗而不起眼当我与百鸟、群山、美丽的少女并行你不会从大地上认出我来,我配不上你。可你真的来了。你这爱情的海洛因!你带来了河流转向的声音大地在翻身,你和落日、晚钟同时抵达你——是黑暗的另一半。”(百行诗:激情与闪电)

    是的,那和落日晚钟同时抵达的,是激情、是闪电、是无所不在的有眼的神。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