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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与雨梅相识，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五岁，正上幼稚园。
假期，母亲要上班，没时间照顾我，只好让外婆把我接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住。外婆家离省城很远，我和外婆坐了一天的汽车，又走了一小时的乡间土路，才到了外婆家。
这是个不很大的小乡村，村子背靠一座小山，村前有一条小溪，不深，溪水清澈见底，缓缓的流淌着，没有波澜，你如果站在溪水边不去特别留意，决难看出溪水在流动。
假期正是很热的天气，村子四周，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黄紫蓝白，铺满大地，错落相间，非常好看。微风吹来，就会有股股花香沁人肺腑。到了外婆家，我失了玩伴，就很无聊的每天穿行在这些野花丛中，扑捉一些小昆虫，把它们装在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带回家中赏玩。然而时日一长，亦觉索然无味。便哭喊着回城。
外公看我没有玩伴，便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土黄色的小狗回来，从此，这小黄狗就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我很喜欢这条小狗，它给我带来很多乐趣。我怕它跑掉，就找来一条绳索，把它拴在院门前。绳索不很长，如果抻直了再加上小狗的身长，正好能把门前的路堵上。
这天，我正在把一只不知名的小昆虫装入瓶中，忽然听到小黄狗狂吠起来，这在平时，是很难听到的。我放下瓶子，跑到门口观望。
小黄狗此刻正抻直了绳索，站在路中间，跷起尾巴耍着威风。一个小姑娘，大概有四岁吧，手里拿个很可爱的瓷娃娃，紧张的直直的盯着小黄狗，护住手里的瓷娃娃，与小黄狗对峙着。她大概是要去找自己的小朋友，不想走到这里，却遇到了这个难题。
小黄狗见我出来，狗仗人势的狂吠两声，向前一扑。小姑娘全不想小黄狗会有如此动作，急忙后退，却被身后一个块石头拌了个屁股蹲，瓷娃娃被摔做两半。她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两手却依然紧紧的护着那个摔碎的瓷娃娃。看到她的窘相，我很得意的大笑起来。
外婆听到哭声，跑出来，急忙喝住小狗，扶起小姑娘，嘴里不停的数落着我，把小姑娘领回院里。
小姑娘很秀气，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翻翘着，穿一身白色连衣裙，像个小公主。她就是雨梅。
雨梅是外婆邻家的外孙女，因父亲长期身体不好，母亲要忙农活，要照顾父亲，照顾妹妹。顾及不过来，就一直寄养在她的外婆家。因她是女孩子，不像我般野，时常不出门，乡下院子又大，相邻的两家却像隔了很远，所以我来了十几天，竟不知隔壁就有这么一个小伙伴。雨梅是听自己外公说来了我这么一个小伙伴，来找我玩的，手里拿的瓷娃娃，就是想送我的见面礼物。
从此，我与雨梅相识了。
也是从此，我就经常出入雨梅外婆家，而且常常赖着吃过晚饭才肯回家。
雨梅比我小一岁，却是比我见识的多。她知道很多野花的名字，很多昆虫的名字，我却不知道。每当我捉到一种没见过的昆虫，就会向她请教昆虫的名字。
雨梅不及我调皮，我们一起玩耍时，我用小虫捉弄她，她时常吓得大哭，但却从不告我的状。就这样，我不再孤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
2
几年后，母亲响应号召，回原籍务农了，我也再次见到了雨梅。
此时我们都已上了小学，我就插班在雨梅那个班。因为我与她早就相识，老师安排我们同桌。
吃过早饭，我约了雨梅一同去上学，放学后，雨梅约了我一同回家。
就这样，我们牵手走过了五年的小学生涯。
升初中后，为了避免同学的奚落，在学校，我开始疏远她。她却依然放学后等我一起回家。
初三下半年，有一天，我没有看到雨梅来上学，回到家中，我才听母亲说，雨梅的父亲去世了。一个星期后，我再见到雨梅时，她的头上插了朵素绢的小白花。我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她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们就这样在办公室门口撞见了。见到她，我一愣，像是久别过的一般。她明显的消瘦了，眼圈还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我想安慰她，张了张嘴，但终不知该说句什么样的话来表达我对她的同情和对她的安慰。她看到我，也一愣，眼里立刻噙满泪花。见我沉默，就说：“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好吗？”我没有说话，点点头。我们对站着沉默了片刻，还是我先进了办公室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着她。
在课堂上，我没有见到雨梅。放学后，在学校的大门口，我看到了雨梅，她在等我一起回家。走在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路。到家门口，她站住，对我说：“我退学了。”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在班里，雨梅的学习是最好的，老师一直认为，她能考上全县的重点高中。
“父亲去了，妈妈身体不好，不能供我和妹妹同时上学。”她凄凄地说。
“可我们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我还想劝她。
她摇摇头，苦笑着说：“我没了爸爸，不能再把妈妈累坏。没办法。”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雨梅抬起头，看着我说：“能把你家那盆昙花送我吗？那花真好看。”
我有些为难，那花是母亲的朋友送给她的纪念。
雨梅看我为难，就说：“回吧，该是吃饭的时间了。”说完，朝自己外婆家走去。
我目送着她去的背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临进门时，我见她回转头来看我，我的双眼渐渐模糊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雨梅。直到雨梅外公去世。
雨梅母亲没有兄弟姐妹，为照顾外婆，雨梅搬来与外婆同住。此时，是我刚刚升入高二的时间。从此，每当我周末放学回来，就见雨梅在院落里忙着，我便隔了半人高的院墙，与雨梅说话。多是我给她讲些在学校听来的趣闻，这时雨梅就会倚了矮墙很专注地听，听完，就会很开心地笑着，冲我摆着手说：“我该做事了，回见。”走上几步，又会回过头来说一句：“你讲得真好听。”这时，我就会想，如果雨梅不是辍学了，她讲得一定会更好听。
这年暑假，我发现那盆昙花有几枚很大的花朵就要开了，想起雨梅和我讨昙花的事来，心里一动，何不把她叫了来，一起看昙花！？
吃过晚饭，我叫雨梅来看昙花。
我们把昙花放在庭院中，借着明亮的月光，一面纳凉，一面看昙花开放。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消失，昙花，在一点一点的绽放。
白洁如玉的花瓣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舒展着身躯，每舒展一点，雨梅都会惊叹不已，这晚，她兴奋的讲了很多话，我在一旁附和着，她讲的每句话，好像都是那么合情理，我都很赞同，我们就这样说笑着。
子夜时分，昙花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开繁了。只差那末一点点，雨梅的外婆却来叫她，说：“回吧，明天还有工作呢。”
雨梅很勉强的站起身，一路走着，还不住的回过头来看那没有完全开繁的昙花。
看她恋恋不舍的离去，我知道她的期望。
凌晨一点，昙花终于开繁了。我摘下那朵最大的，用手捧了，给雨梅送去。
雨梅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了昙花，感叹一声，连忙接了，来不及道谢，惊叹着捧了昙花，返身回房间去了。雨梅的外婆只好代她谢过我，拄着拐杖，一直把我送回外婆家。
第二天，雨梅见了我说，回屋后，她把昙花挂在卧室的窗前，她的床就摆在那里。她说，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昙花，那晚，在梦与醒间，她闻到了阵阵花香。
暑假很快过去了。开学前，我家搬了新家，离雨梅外婆家有半里路远。此后的周末，我再不能隔了墙与雨梅说话。
九月的天气不再酷热。那个周末，放学后，鬼使神差，从不打球的我，却和几个同学打了一场乒乓球赛。
当我输了球，和同学们打着闹着，一路赶回家后，已经很晚了。外婆一见我，就说：“怎么回来这么晚，雨梅买了电影票，一直等你去看电影，你快去看看，或许来得及。”
我放下书包，撒腿就往雨梅外婆家赶，赶到雨梅外婆家，天已完全黑了。应门的是雨梅外婆，我结结巴巴地说：“阿婆，雨梅在吗？现在去看电影，希望来得及。”
雨梅外婆上下打量着我说：“怎么，你没有和雨梅一起去看电影呀，她早就走了。”
我懊悔得低了头说：“今天我们放学晚，我刚刚回来。”
雨梅外婆笑着说：“原来这样，下回吧，下回还有机会的。”
我失望地说：“下回吧。”
银色的月光透过路旁的树枝，斑驳的洒在路上，让人觉得凄迷，我无精打采的往回走着，心里想：“下回，还会有下回吗？要知道，在乡村，不是每天都有电影看的。”
高三的学习紧张了起来，周末也很少放假回家。我再没能等到和雨梅一起看电影的机会，雨梅也在没来约我看电影。这样的一直到高中毕业。毕业后，我正好赶上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招生。
高考很顺利，我考上了人民大学。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告诉雨梅。
我揣着通知书，跑得气喘吁吁的来到雨梅外婆家。雨梅打开门，看了我的通知书，竟高兴得跳了起来，她说：“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说：“明天母亲为我祝贺，你能来吗？”
她说：“能来。”
第二天，雨梅果然来了，她穿一件碎花新衬衫，一条白色套裙，倒背着双手，人越发衬托的漂亮。来到我跟前，将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捧到我面前，说：“祝贺你。”我见她一幅郑重其事的样子，感到好笑，强忍了，接过礼物问：“是什么？”
她抿嘴一笑说：“你打开来看。”
我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很漂亮、但却破碎了的瓷娃娃。
她说：“记得它吗？”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怎会忘了呢？
雨梅重新将它包好，我接过来，收藏在自己的皮箱中。
午饭时，下起起了暴雨，雨后，一道彩虹出现在放晴的天空，绚丽多姿。看着蓝天下的彩虹，雨梅说：“我们去散步吧！”
我们并肩走着，一路不停的聊着，聊了很多，聊得很开心，这是我第二次见雨梅说这么多话。我们来到一片树林，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格外的碧绿，清澈的雨滴随着微风的吹动，在树叶间滚动着，最后落在地上。来到一棵小树前，雨梅把树一摇，然后轻巧的往前一跳，俏皮的回过头来，此时正走在树下的我，落了一身的水滴。落日的余晖中，雨梅开心地笑起来，笑弯了腰。这天，是我见过雨梅最高兴的一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不禁想，她的高兴，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她自己。
3
上大学后，我只给雨梅去过两封信，她却给我回过十几封信，总是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错过这难得的学习机会，那口吻，活像个大姐姐。寒假，我没有回外婆家，而是回省城看望父母。从省城回学校后，我给雨梅去了一封信，就再没给雨梅写信。
时间很快，转眼又到了暑假，回到省城，母亲说：“雨梅病了，在省三院住院，你去看看她吧。”
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我已久不给她写信了。
问清楚雨梅住院的地址，我给她买了些水果，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推开雨梅住院的病房门，我惊呆了，若不是雨梅母亲在，我怎么也认不出，眼前这个一脸倦容、面无血色的女子，就是那个曾经神采奕奕与我同窗数载的雨梅。
雨梅见我进来，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得掉下来。
我呆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
雨梅母亲见我进来，点点头说：“来了，你坐，我去打水。”提着暖水瓶，轻轻的拉开门，眼里含着泪水去了。
雨梅将身体往床一边挪了挪，说：“你坐吧！”
我坐在她身旁，很愧疚的问：“你什么时间病的，得的什么病，觉得好些吧？”
她叹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乏力。”
我问：“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她苦笑着说：“没什么大病，不好耽误你学习。”
午饭时，母亲送饭来，我趁雨梅和母亲说话时，悄悄把雨梅母亲拉出问：“雨梅得的什么病？”
雨梅母亲告诉我：“雨梅得了白血病，已有半年了，起初，只是觉得浑身乏力，便没当回事，后来有几次晕倒了，这才到医院检查，但已经晚了。”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头脑嗡的一声，手里的筷子啪的掉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雨梅母亲说：“孩子，你就别难过了，已经这样了，这都是命。”
我抓住雨梅母亲的手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雨梅母亲抽噎着说：“我知道你对她好，是想告诉你的，可雨梅不让，她怕误了你的学习，耽搁你的前程。”
我无言以对。
这就是雨梅，为了我，曾经勇敢的与班里几个调皮鬼抗争；为了自己母亲和妹妹，甘愿放弃自己的学业，但却没有一次为了自己而争取。她从小就心里总是装着别人，装着自己所爱的人，为他们付出，为他们劳作，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现在，我们却不能为她留住年轻的生命，这不公的命运。
回到病房，我强笑着用汤匙给雨梅喂母亲为她煲的鸡汤，我发现，雨梅吃着，眼里一直噙着泪花。
吃过午饭，雨梅看着窗外对我说：“真想出去走走，看那太阳，多暖哇。”
我说：“那我们一起去转转，吸些新鲜空气，对你恢复有好处。”
她摇着头说：“可我乏力的很，怕是没力气走出去。”
我说：“我推你。”
她笑着点点头。
我急忙和护士要来一辆病员手推车，扶雨梅坐上去。我推着她，穿过病区走廊，来到花园，徜徉在阳光里。微风吹来，使人顿感清爽，无比惬意。雨梅伸着腰肢，深深吸口气，笑着说：“很久没有吸到这么好的空气了。”
我说：“那今后我就天天推你来这里。”
她笑着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忽然盯着前方，对我说：“你看，多好看的花呀。”
我顺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丛栀子花正开的热烈。
我问：“喜欢吗？”
她点点头。
我推她到栀子花前，摘下一朵开的最繁的栀子花，递给她。雨梅没有接，而是慢慢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我竟伸出手来，理了理她被微风吹乱的鬓发，将那朵栀子花插在她浓黑的发髻上。
雨梅抬起头，感激地看着我，羞涩的笑着，笑的是那样甜蜜。
看着她甜蜜的微笑，我不知我的行为代表什么含义，或许，是代表一种来生的誓约吧！但这誓约能实现吗？
很久，她轻轻地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朵昙花吗？”
我说：“记得，只可惜，那花开得太短暂了。”
雨梅说：“那是人送我的唯一的花，是洁白的素花，我一直珍藏着。”
我苦涩的笑笑，没有作答。
“真想看你长胡子的样子。”她忽然幽幽的说。
我迷惑地问：“什么？你说什么？看我长胡子的样子？”
她郑重的点点头，忽然间，我明白了什么，是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一道慢慢老去，在生命的旅途中，去享受长相厮守的快乐，但雨梅却不能够享受到这人间最美好的快乐。我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
四十三天后，雨梅走完了她短暂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刚从医院回到父亲单位宿舍楼下，就接到雨梅母亲的电话，说雨梅病危，正在抢救。
我没有上楼，急忙返身搭辆出租车往医院赶，路上车很多，一路堵车。我不停的催促司机开快车，但当我赶到医院后，还是晚了一步，病房里只有雨梅的母亲在哭泣。
雨梅已被送往了太平间。
听到消息赶来的母亲帮着整理雨梅的衣物，在皮箱最底部，雨梅送我上大学时穿的那件碎花衬衣里面，有雨梅给我的一封信。
我颤着手接过信，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里平展的夹着那朵昙花的标本。我展开信纸，是雨梅住院后给我写的信：
知秋：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好吗？我被查出得了白血病，母亲瞒着我，但我已经知道。我知道这病是要换骨髓才能有希望治好，可那要很多钱。而且，母亲和妹妹的骨髓都不行，又去哪里找合适的骨髓呢？我怕是没有多长时间了，不知能否再见到你，原本是想与你相守一生的，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只有为你祈福。
还记得这朵花吗，是你送我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花，一直珍藏着，今后，我不能再珍藏它了，还是还给你，由你珍藏吧，希望你看到它时，能够记得我。
祝
你福。
雨梅
看完信，我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做。母亲流着泪对我说：“雨梅是个好姑娘，可惜你没那个福，还是再去看她最后一眼吧。与她告个别。”
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疯了也似的跑进太平间，雨梅静静的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洁白的布单。我轻轻揭开布单，看到雨梅清秀微笑的脸。我止不住放声痛哭。雨梅去了，带着遗憾，永远的去了。
或许，我根本不该送她一朵昙花，那是生命极短的花。
4
送别雨梅，感到很失落，我整天郁郁寡欢。母亲替我买了张去北京的车票，劝我说：“秋儿，去旅游吧，那样，或可使你心情好些。”我接过车票，没有去旅游，而是提前返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已是晚上十点钟，北京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旷的校园里很寂静，我背着行囊，匆匆穿过安静的校园曲径，走到一株针松下，微风起处，针松播下串串珍珠般的水滴，清凉的水滴落在我身上。
我豁然一惊，停住脚步，不由得想起了什么。是那无法实现的隔世誓约吗？或者，是一个已逝去久远的梦，梦里，一个青春少女，流着晶莹的泪珠，在深情的呼唤着，呼唤她青梅竹马的伴侣
二零零四年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