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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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桦林,是今天阳光馨暖的中午。天纯净的蓝,菜畦满眼可人的绿,此时正是白菜、萝卜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远远看去,桦林的叶也褪落得差不多了,寥寥的几片镶在桦树最高的枝丫上,摇摇欲坠。整个桦林俨然一幅淡彩的水墨画。  

    想起走过小巷,孤独的脚步孤独着我的心。巷里木子家的土墙还是那样古旧灰白,她的阿婆脸上的笑还是那样的和蔼可亲。阿婆定不知道,我早已不住在巷里了,今天是因为想着什么才又回来看看的。  

    阿婆定已认不出我来了,因为我对巷子而言,本就是一个匆匆过客,何况我剪短了头发。围着天兰围巾的我在她的眼里可能只是一个路人,一个因无聊而走走晒太阳的小姑娘。  

    在菜畦里,不走大道,偏选窄坎,泥土的芬芳柔柔袭来,轻吻我的鼻端;和着绿色的阳光,温暖着我些微干涩的眼睛。此时,除了沉醉,除了恣意呼吸,我不想再去做其他的事。在暗香幽游的这片菜畦,突然遗忘了所有的凡俗。我想这片土地定还记得我的,尽管在她身上过往的人很多——曾在多少个晴午雨暮的日子,有我和木子的身影,在这里留下不深不浅的脚印。  

    走到一道土坎的尽头,再过一道短短的斜坡,就入桦林了。林立的桦,树色淡褐,丛生的草,叶色清幽。如果不是脚下堆积的枯叶,真以为此时还是春天,她一直没离开过这里,离开过桦林。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寻觅着一棵三株同根的桦,这或许能算是我今天再回桦林的原因,我来看看木子的金鱼,看看它们是否依然安详。曾在日记里写道,我会常来看看它们的,也希望它们想我的时候,托梦给我。这么多日子过去了,自搬家后,我就再没有履行过自己的诺言,而他们也从未托过梦给我。没有人叫我来,我只能自己叫自己来了。我不能不来看看他们。

    不能不。  

    记得一个冷落清秋里,朋友木子要去吉首市看病,当她捧着玻璃缸到我的小屋来时,样子很憔悴。她拜托我照看她的两条小金鱼。木子的眼睛特别美丽,当时蕴满了泪水,她涩涩地说这两条小金鱼对她很重要,是她初恋的男孩搬家时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还说此次去上海,一定能再见到他的,也一定能治好她的病的,求我替她照顾好小金鱼。我满口答应着,请她一百个放心。  

    可惜我没有照顾好木子的鱼,在一个很冷清苍白的清晨,两条小鱼一起静静地睡在玻璃缸底,竟无声无息离开了。当时一下子懵了,找不到任何理由为自己辩白。唉,真不该答应木子的,更不该在答应后没好好保护他们。不敢想象木子回来后,会用怎样哀怨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心第一次因歉意颤抖了,第一次害怕面对木子那双善良而美丽的眼睛。   木子没能回来,鱼儿死后第二天木子的母亲告知了我这一消息。心在短暂的轻松后突然重重往下堕,我对木子对金鱼的歉意将郁结在心里一辈子,却再没有补过的机会了。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风筝,才明白最负重的思忆就是那份困于心尖而无法补救的伤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答应木子?  

    木子极其善良,相信她天堂有知,是绝不会怪我分毫的,可能还会反过来安慰我别太难过,她或许会笑着说都怪自己粗心,没告诉我喂养小金鱼应切记的事宜。记得一次不小心弄烂了她心爱的书,她就是那样微笑着原谅我的。  

    木子走了,冥冥中小鱼也是跟着她走了似的。记得她离开我家的时候还笑笑地对我说“再见”没想到竟成永诀!玻璃缸的小金鱼无辜地瞪着我,让我不能不想起木子已苍白了的美丽眼睛。如果金鱼的眼泪是红色的,我想这时的玻璃缸定已是殷红的了。木子是走了,带着她的金鱼,她在的时候很安静,去也去得出奇地安静。我无法留住她的脚步,更无法弥补我对她的歉意。我珍藏了她的玻璃缸,珍藏了她那天晚上告诉我的故事,她和那送她金鱼的男孩的爱情故事。但我清醒而痛苦的看到,我所能珍藏的都不过只是些躯壳罢了,上面都附带着我的罪孽。 

    我把金鱼埋到了我小屋附近的桦林,相信这是木子所愿望的。以前木子心情好些时都会来小屋邀我,让我和她一块儿去桦林听风的声音。我们娇小的身影常常相依着坐在一起,与桦林进行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明白领悟的话。本已说好等她回来,一起画一幅有桦有鱼的画的,可木子却失约了。她残忍地要让我满怀歉意地念记着她一辈子。

    在那个冷冷冬季,所有的桦树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冬天的色彩。一棵三株连根的桦树下有一从绿草,让人感觉生命的顽强及绿色的希冀,所以我选那儿埋下了它们。望着泛白的鱼身,我想象它们只是睡着了,明天又会依然鲜活地巡回浮游的。我让它们挨得很紧很紧。想象木子也只是睡着了,百千年后,那个送她金鱼的男孩定会来唤醒她。金鱼身下是三片绿桦叶;身上,是那两朵白的紫的菊花。木子喜欢紫色,说紫色是红和蓝色调和而成,红色象征生命轰轰烈烈;蓝色象征宁静幽深。我深深地凝望所制造的美丽的“坟墓”我推下细沙,盖上了枯叶。我在其中一棵树的皮上刻下——木子的小鱼儿。 

    我当时命令自己一定要常来这片桦林的,为木子,更为自己。

    时下已是另一个年岁里的冷秋了,漫步凛冽寒风桦林,遥望阴霾天宇,不禁想:小金鱼美丽的灵魂定已陪同木子去了天堂。只是不知道小金鱼学不学得会在天空里游泳?世上生命是多么脆弱,稍不小心就破碎了,然后很快就会消失,恍惚得像浪漫樱花倏地消了芳香和红颜。突然想起木子曾经弹过的歌——今天我葬花,明天谁葬侬?不知她当时是否也和林黛玉一样悲怅的心情?但她绝没有想到却是我替她葬了小金鱼。

    我颓唐地发现,我找不到那棵树了,桦林似乎多了很多三株同根的树。记得在埋葬他们的时候,我还在树身上刻着字的,但找遍了所有三株同根的树都没有。是我走错地方,还是桦树长大壮实了,掩藏了所有的字迹?但,这才多少日子呢?怎么连刻着东西都那么易逝?如果连刻着的东西都那么轻而易举就消蚀了的话,不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坚强、永恒的呢?

    抚着一棵桦树的干,心情和它一般斑驳,环视四周,极想找到一点凭记证明它就是我曾埋葬小鱼的地方,但竟找不到了。有一只鸟儿在树上一声一声地低叫,真想问它啊,可是当时的那只鸟?可知木子和小鱼他们现在是否安详快乐?

    走了,携着一份淡淡的伤感遗憾。阳光一样馨暖,菜畦一样的清新。但这个冬天的下午,我肯定失去了些东西了,我安慰自己地想,小金鱼定已离开桦林了,它们不想我再惦记着它们,不想我再来打搅她们的安详,不想我再因为扼杀了它们美好的生命而愧疚下去了,它们逼着我遗忘它们,要我开心幸福的活着。它们,和木子一样善良。

    只是它们不明白,它们已凝在我心底,是我永远的心茯。

    风儿在桦林间斜斜地拂扬,暖和而妩媚的太阳光辉里,我似乎看见了木子美丽的笑眼。我慢慢地离开了桦林,慢慢地走过土坎。在巷子里,我走得特别特别的慢,不忍离开这些散落在野外的阳光。巷外的天还是纯净的蓝着,迷惘的我却不知道要到何时,何时才能再回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