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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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烟在屋里盘旋回转,寻找出路。它们太多,太浓,屋顶的那截小小的陶料烟囱远远不够它们通过。走投无路的烟跑进里屋,冲上阁楼,在那里越聚越多,泛滥成灾。

    楼上骚动了,咳嗽声,咒骂声凶凶的:

    “饭桶!让你来烧饭的,还是来熏野猪的?打算熏死老子不偿命?”阿歧一连串地打着喷嚏,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来。

    阿兰心里火急火燎的,她干什么活儿都漂漂亮亮、千人夸万人赞的;这会儿怎么连火也不会烧了?不错,她没有烧过这硬木柴爿,家里的稻草、麦秆都是一点就着的。偶尔烧个把柴根,也有风箱可拉的。人倒霉了,走平路也会打绊。她心里越急,就越是点不着,心里的火跟灶里的烟一块儿冒。

    楼板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咚!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阿兰的心一跳,戒备地捏紧了火钳。那人打开了竹门,滚滚浓烟终于夺路而逃了。

    “出来,你这不合格的火头军,让我来看看!”是阿雄那悦耳得叫人厌恶的嗓门。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阿兰心里想。她连眼皮也不愿抬一抬,把火钳示威般敲得叮叮当当响。她紧紧咬着嘴唇,强睁着被烟熏痛了的双眼,顾自在炉膛里拨弄着。忽然,一股青蛇般的烟直往她的鼻眼里钻,一直窜到她的脑门里,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在她抹泪的当儿,她的一只胳膊被阿雄抓住,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缩紧了身子,阿雄已一把将她拽出来了。

    阿雄把灶膛里的柴爿退了出来,一根根插在灰膛里熄烟。再抽出几根新的,劈成小条,重新搭鹊窝般地堆好。又在柴堆里抄来抄去,挑出块油汪汪的松明子来,细细地劈成丝,放在“鹊窝”下边。一会儿,呼的一声“鹊窝”烧着了。

    “怎么样?叫我一声师傅吧——咦,你这人怎么啦?谁借你米还你糠了?嘴噘得可以挂个尿壶了。”

    她没有搭理他,只管低着头淘米,抓番薯丝。米和番薯丝合着煮,耐饥。

    早饭后,他们抱起渔网,背上船桨,端上一钢精锅预备中午吃的饭,摸黑出门了。

    “乖乖待在家中,好好看住家,别让‘家’给人背着跑了。”阿雄嬉皮笑脸地说。她没听他,远远地跟着他们,逶逶迤迤地下了山。被人惊动了的公鸡,嘶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啼叫起来。没有和鸣,大约岛上只有这一只报晓鸡了。

    海滩上还很黑,依稀才能辨认自家的小船。潮水哗——哗——地响。“河里溜”陆续被主人推下水去,船群像一窝觅食的海鸟,一只只振翅飞走了。

    空气潮湿而沉闷。她的裤腿,已让草尖的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她默默地站在海边,吸了几口带咸味的空气,把烧饭时的烟气和窝囊气都换了出去。

    破晓了,天边出现几抹不灰不黄的朝霞。浸在水中的一点太阳苍白而无力。它慢慢地浮起,迟迟疑疑地探出半个脸儿,好像还没打定主意出不出来;海浪缠绕着它,拉扯着它,它挣扎着,犹豫着。终于不耐烦了,奋力一跃,才整个儿跳出海面来。

    然而天空还浑浑噩噩的。阿兰记得小时候,天都是明明净净的,太阳总是亮亮堂堂的。小学里老师教她唱“春风吹,柳枝青,合作社,忙春耕。”那阵子人心多齐啊,日子多有奔头啊!

    她沿着海岸,信步缓缓走去,绕过那尖尖的鹿尾巴,就是一片辽阔的海涂。堤脚下,招潮蟹支着一对带柄的小眼,举着一只大红钳子,颇有风度地踱来踱去;弹涂鱼鼓着两个大腮帮,扭着它那灰蓝色的身子,一忽儿像梭子般滑来滑去,一会儿像弹子般又蹦又跳。捉涂头的人们,星星点点,一直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几只洁白的银鸥轻轻地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姿态优雅地把身子侧过来,侧过去。泥螺、海蛳、血蛤、扁蛏;它们吐出柔软的肉身,背负着沉重的壳体,极缓极慢地移动。

    一阵和柔的海风,轻轻掀动她的衣角。她犹豫着,把两根辫梢扎在一起,又慢慢地卷起裤管,迟疑了好一阵,终于走下堤坎来。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着,细腻、烂软的涂泥在吱吱作响。小蟹啦,弹涂鱼啦,在她手到之际,打闪般溜进近旁的洞洞里,让她抓了把稀泥巴。只有几只笨海蛳,停留在自己爬过的弯弯曲曲的道儿尽头,一动也不动。

    涂面上有人插了些小竹筒子,只露出小小的、抹着泥巴的筒口,上当的弹涂鱼钻了进去,可就没法出来了。

    房东嫂那9岁的儿子海崽,脑袋朝下臀朝天,正在涂泥里挖着什么,屁股后那个葫芦形的竹篓撅得老高。

    “阿兰——”岸上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房东嫂在向她招手呢。

    她提着裤腿上了岸。房东嫂拉着她的手,正色道:

    “捉涂头的饭是那么好吃的?别让海浪把你捉去了!一年总有一、两个捉涂头的让潮水拖走的,甭说你这外行人了。走走,趁今天闲着,跟我一起到炊屋里去。”

    “什么炊屋?”

    “炊虾皮的炊屋呀。”

    一间狭长的茅屋,坐落在鹿尾巴处的海岸边。它孤单单地没有左邻右舍,门口却有一个不小的黄泥晒场。

    屋里是一个长长的石砌灶台,一溜儿排着三个铁锅。锅很大,锅沿口还用灰泥胶了直统统的无底木桶,房东嫂管它叫“掏锅”

    一个40来岁的女人慢吞吞地来了,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饭菜合捏的团子。看起来,她是和房东嫂合管这间炊屋的。

    墙上挂着两个篾编的大爪篱,装着大竹把。她们揭开了锅,里边是烧熟了的粉色虾皮,散发出悠悠的鲜香味儿。

    房东嫂轻捷地跳上锅台,抄起爪篱子就捞。她把盛满虾皮的爪篱子在锅沿敲敲,让卤汁流回锅里,然后把虾皮倒入身边的箩里。她很快就捞满一箩,一把抱到晒场上。卷在一旁的软簟展开来了。她抓起虾皮,一把把均匀地撒晒开来。她不断地进进出出、上上下下,黄黄的脸上渗满了汗珠,深陷的眼眶也湿漉漉的。

    “太苦了,阿海嫂”那女人把饭菜团子全填进嘴去,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饭粒,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她拿起爪篱子,慢腾腾地捞,慢腾腾地倒,半天还捞不了一箩,生怕便宜了谁似的。

    “该找个主儿了,阿海过世都3年了。”

    “没对心思的。”阿海嫂把箩扔在地上,用衣袖抹着汗水道。

    “你想寻个怎样的?说出来,婶子给你留意着点。”那女人干脆不捞了,她拄着爪篱柄,很有味儿地凑过头来。爪篱子在她压力下变形了。

    “怎个样的?讲起来也不难:要我中意他,他中意我;最要紧的要疼我的海崽,待他像亲生”

    “哦——”那女人泄了气。忽然,像恍然大悟似的说“阿海在世时,你们俩好得像蜜糖似的,哪个见了那个羡。我晓得了,你是打算为他守一辈子!”

    “我又不想立贞节牌坊!”阿海嫂把最后一箩虾皮晒出去,回头坐在灶台上歇息。她拿着草帽对胸口扇风,一边说:“我和阿海好,是一码子事;为他守,又是一码子事。为什么好的就非守一辈子呢?”

    阿兰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女人。

    “看我干什么?捞‘锅脚’去吧。”阿海嫂指着那柄爪篱,对阿兰道。

    “锅脚?”

    “阿兰,我做谜你猜,”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花釉石头,卷洞门楼,小姐出门,团扇遮头;猜呀!”她那特别大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个淘气的小姑娘。

    锅底有什么嚓碌碌地响,她捞上来,是两把蚕豆大的小螺儿,这螺儿真俊,它不像辣螺那么浑身长刺,也不像海蛳那么拖了个难看的长尾巴。它身子圆俏,釉亮光滑;粉色的螺壳上,撒满了美丽的斑点;一个橙红色的帽盖儿,紧紧守住螺口。

    “猜的就这香螺呀——发什么怔,吃呀!”海嫂咯咯大笑。

    “千金小姐,抓住亲嘴。”阿兰想起她们家乡的这个谜面。可这螺尾巴没剪,怎么“亲嘴”法?且这螺尾又圆又短,要剪也无处下手呀。

    海嫂往嘴里丢一颗螺儿,咔嘣一声脆响,活脱脱像咬炒豆。阿兰也学着阿海嫂的样儿,螺壳很薄,一咬就碎。螺肉可真肥,她们像剥蟹螯般剥去碎壳,露出雪白的螺肉和结实的螺膏。阿兰慢慢地咀嚼着,这东西,鲜美香糯得没法儿说!

    “吃吧吃吧,当个零嘴儿。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嘴馋,一天到晚嗑嘣着这个——等会儿给他们几个带些去下酒。海崽爷爷和阿爸在世时,就喜欢用这东西下酒”

    爷爷和阿爸?阿兰张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

    阿海嫂双肘抵在膝上,手掌紧紧托住下巴,她那颗头好像十分沉重。

    “那是个将发大风的日子。大跃进,谁敢反对就整谁他们出海了。船到底没保住,爷儿俩一个也没回来。那口早些年为爷爷备下的棺材,都没派上用场”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一阵,乡亲们都怕我不活了,没日没夜地守着我。我告诉他们,我不会寻死的,这两年冤死的人难道还少么?再说,人哪能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碰上点事就寻死,往后的好日子都叫谁过去?”

    她起身去翻晒虾皮。阳光下,她那双深陷的、特别大的眼睛里,有两朵小小的火苗在跳动,阿兰的心也动了一下。

    她得回家了。随着她的步子,口袋里的香螺沙沙沙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