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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十五岁半，母亲为我联系好，让我到黄浜小学去代课。
去黄浜有十三四里路。因为是第一次，肩膀上又压着棉被、草席、番薯和米，等我东打听西问路、七拐八绕、走走歇歇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午后了。
黄浜是个大地方，东南傍东海，西北接良田。由一村、二村、三村和陡门头组成（陡门头算不算又一个自然村，我已经忘记了）。黄浜小学的烧饭老头告诉我：老师们都休息去了，食堂也没客饭，你到陡门头去吃吧。
陡门头有一间饮食店。店门前铺着几根长长的石条，下面的木陡门在潺潺地漏水。四四方方的店堂里，放了五六张小方桌。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店里空空的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在擦拭桌子。她干得十分认真，桌面被擦拭得露出白白的木纹。
我拿出四小两（相当于现在的0。125千克）粮票和一角五分钱，要了一碗面条。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粗糙的声音：秀英——端面——
女孩放下了抹布，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进屋去，我发现那是条圆角的、四周波浪滚滚的围裙，宽阔的带子在她背上好看地交叉着。她出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利索地放在我的面前。
她继续擦拭桌子，一边偷眼在打量着我，我也偷偷地打量着她。她非常非常的漂亮，匀称的身材，雪白的皮肤，头发天然卷曲着，几缕俏丽的发卷在她腮边生动地晃来晃去。皎洁的前额下，一对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眉毛平平展展地向鬓角伸着；大大的、形状极佳的杏眼，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人中很深，嘴唇是那个年代营养不良的稍稍苍白，上唇正中有一红豆大的突出，更添了那张脸的姣好和妩媚。她浑身上下特别整洁，一点也没有农村饭店服务员的那种邋遢和肮脏。
有人说欣赏女孩只是男人的专利，我以为有失偏颇，甚至觉得有意在亵渎一种圣洁的东西。就当时来说，我是被那种美丽迷住了。我记起西厢记里有“惊艳”两个字，我想我当时也是被“惊艳”了。
她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的睫毛浓而长，弯弯地向上翘起，她的鼻子小巧端正，呼出的气息带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们相对一笑，就算是认识了。
她的目光不再躲闪，她看定了我，两汪清澈的潭水漾起一层层波澜。然后她将双掌托着腮帮，双肘抵着桌面，这样我们的距离就更近了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人看过，有点不好意思，只管低头吃面。
她的双肘不自觉地向我移动，再移动，她已经无法坐住了，屁股就离了凳子，那身子便整个儿趴在桌面上。最后我们几乎是眼对眼了，中间仅仅是隔了那连汤都喝得所剩无几的面碗。
我抹了抹嘴巴准备起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和我的友好对峙，重新落坐，说：你，真好。
我不知道我什么“真好”论长相，我好像不如她；论衣着，我一身黑不溜秋的学生装，远不及她的围裙好看；我家里又穷，一出校门就得为生计四处奔波，她在这间饮食店至少可以混一个肚子囫囵呢。
“几岁？”她问。
“十六。”
“虚岁？”
“虚岁。”
她笑了，说，我就知道我俩同年呢。
“读过中学？”她继续问。
“初中毕业，——你怎么知道的？”
她俏皮地歪了歪脑袋，说：“我会算命。”然后，她指着我胸前的钢笔说“我可以看看吗？”
我取下了我那紫红色笔杆的钢笔，那是“文谊”牌的小号笔，当年我考上初中时，福州舅舅给我的奖励。
她接过了钢笔，小心地旋下了笔帽，拿笔在手心里画着什么。又问我，到黄浜来做什么？
我答，代课。
“就是教书？”她的眼睛因为惊诧显得更大。
我点了点头算是承认。我曾经在别处代过半个月的病假，这一回代的却是产假，待那位老师生了孩子一个半月之后，我立马就卷铺盖走人。
她用一种几乎是崇拜的神情看着我，我被她感动了，就问：你上过几年学？
她郁郁地说：“三年。爸死了，学也就上不成了。瞧瞧，你都会教书了，可我学的那几个字，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
她的模样变得叫人心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们很自然地成了好朋友。我在黄浜没有一个熟人，所以我在放学之后，或者家访回来时，都要去她那里看看，美好的脸蛋和美好的态度总叫人愉快。她如果忙着，我在门口探探脑袋就走；她如果闲着，我就进去坐坐，给她讲我这一天代课的奇闻笑话，比如哪一个捣蛋鬼把鹅带到教室里来了，追得女学生们鸡飞狗跳；全班最胆小的一个孩子打开自己的砚台，从那里蹦出个癞蛤蟆来
那时候我的肚子总是饿，诱惑我的还有秀英店里的那种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硬米圆子。那圆子实心，有一点红糖的味道——那时节的红糖有多希罕啊！没有粮票，那团子是一元钱一只，我一个月的代课的工资如果都不做别用，可以买十八只团子。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奢侈，但是我管不了自己，平均两天总要去买一只来压压爬到嗓子眼里的馋虫。
陡门头饮食店生意不错。尤其是渔船归港的日子，渔民们往往把刚刚上水的鱼虾直接拎到了店里，这时候小店的饭桌几乎全被那些穿斜襟大褂和大裆灯笼裤的汉子们坐满了，他们吵架般的猜拳，没命的灌酒。这时节“秀英秀英”的吆喝声就野了起来。到了后来，那一桌桌喝红了眼的男人们就直着喉咙大声嚷嚷：
“秀英，过来，喝一杯！”
“秀英，到我们这桌来！”
“秀英，我们这酒好！我们这鱼鲜！”
“秀英，我们这卵子大！”
“秀英，秀英，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的？当心老子把小店砸个稀巴烂！”
这时候，秀英就躲到厨房里去，谁都不理。外面喊急了，饮食店的头儿就推她说：“去，喝一杯，看他们还吃了你不成？”秀英就委委屈屈地踅了出来，那些人就抢着给她腾位置，拿筷子。秀英端端正正地坐下，拣了一个最小的盅儿，把酒给喝了下去，然后起身到另一张桌子去，这时候上一桌子的人就拦她不得，不然两桌之间就有一场好斗。她一桌一桌的喝过去，筷子照例是不动的。完成任务后，一溜烟躲到后头灶下去了。
有一天放学后我正要去秀英那儿，疙瘩脸刘老师喊住了我，说和我一块儿去陡门头。刘老师是去讨要学费的，秀英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刘老师四（1）班的，一个是刘老师爱人二（2）班的。
刘老师对秀英说：你大弟弟秀明的学费加书簿费加代管费计三元五角，你二弟弟秀亮的学费加书簿费加代管费共计三元。去年你还没有工作，你两个弟弟欠学费书簿费代管费共计六元。现今你赚工资了，两年的学费书薄费代管费都一并儿缴了吧！学校也难哪，你不缴他不缴，这学校还办不办得下去呢！
秀英的脸就显出惊恐来，双眼变得很大，很圆，她带着哭腔说：
“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十二元呢！”
刘老师说：“你眼睛也不要圆，我到你家也不知多少回了，你娘又寡妇失业的，且有病在床，你们一家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
秀英的眼晴就萎了下去，脸上堆满了乌云。一直旁听的饮食店头儿说：你那两个弟弟就不要读书了，我给你说个情，上船讨海去吧。”
“不，不！”秀英急剧地摇着头，说“刘老师，求你了，我一个月交你二元钱。可成？——我一家人要吃饭，娘要看病吃药，爸的棺材钱还未还清爽”说着，那泪水就顺着她那俊秀的双腮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我心酸得不行，这时候我才明白，秀英活得比我难。我说，刘老师，就这样吧，让秀英一个月给你二元，六七个月也就还完了。边说我边拉着刘老师，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饮食店。
我牵念着负债的秀英，那天晚饭后我又来到了陡门头。那晚店里很闲，秀英坐在干干净净的饭桌边想心事。她好像已经释然，也许是刘老师终于同意她一个月补缴二元钱学费而欣慰。见了我，她说，阿丹，借你的钢笔用用。
她铺开了一张从小学生练习簿上撕下的方格纸，攥足了劲，一笔一划写着：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因为幻想，因为憧憬，她的模样纯洁得像外国油画上的天使。她的字生硬幼稚，有的还缺胳膊少腿的，那“带”、“像”、“园”她想了半天还写不出来，就停下笔来问我。然后，她望着自己这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叹息道：阿丹，若能像你那样哗哗哗的写一气，多好啊！
我望着她那美得无以复加的双眸，那里面有一种永远也无法兑现的欲望，有着失落和遗憾。后来她又央求我说，把钢笔借给她一晚，她想写好多好多的字。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有天下午放学后我又来到了陡门头，却不见了那个美丽的倩影。头儿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悄声说：在哭呢，去劝劝她。
那是个极小的房间，搁了两张窄窄的床板，一张是秀英的床铺，一张排着三个筛子，放着些炸过的鱼、淘过的牛肉和捏好待蒸的硬米圆子。秀英头发蓬乱地歪在床上，盈盈泪眼茫然。我问她怎么啦？她不答，我盯着问，她越发呜呜地哭泣起来，我猜测她又受了什么委屈，想想这么个可爱人儿，没人疼没人怜，反倒要受那些鲁莽渔民的欺负，我鼻子一酸，就跟着她一块儿哭了起来。
终于止住了哭泣，她红着眼睛说：
“雀儿岛的阿豹最坏了，回回都跑到这儿来喝酒，回回都醉得像头猪。”
我傻乎乎地说：“他猪不猪，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动手动脚。”
屈辱和愤怒让我脸上着火，那火一直烧到后脖子。可是我一筹莫展，只有跺脚的份儿。
“今天还差了个媒人对我妈说，要用两百元钱娶了我去。这种人，嫁得么？我糊涂的娘竟然说，嫁哪个男人都是一辈子，何况他还一手拿得出两百元呢。”
“不嫁不嫁！”我急急地说。但我知道一个小女孩的话非常苍白，非常无力。
“当然不嫁！”秀英说“吊起我来我也不嫁！”尽管态度坚决，但我觉得我们非常渺小，像两颗微小的尘芥根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随风飘荡而已。
那天，黄浜小学的全体老师都去劳动锻炼，我们这组是去给麦子上灰肥。
回来的路上我摸了摸口袋，脑袋嗡了一声，心猛地就向一个深渊坠了下去：我把我惟一的那支钢笔给弄丢了。
我赶忙回头去找。天已经黑了，况且麦田那么大，寻找那小小的钢笔，无疑是大海捞针。
我懊恼欲死。三元六角钱一支的钢笔，对我弥足珍贵。当初父亲看着舅舅给我的这个奖品，不无艳羡地说他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笔；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爱惜天物、小心保管；初中三年都平安无事，如今工作了反而把它给弄么丢了，真是越大越没用了。乡下还没有圆珠笔、书写笔什么的，这一丢，我拿什么去备课呀。
夜办公的时候，我望着美孚灯舌头般的光晕发呆。坐我对面的一位跟我妈妈那么大年纪的夏老师看不下去，就把她一支富余的金星钢笔借给了我。
第二天我到饮食店去的时候，秀英又向我借钢笔。我说这可是夏老师的。她说：“就借一晚，我把小鸟在前面带路写好就还你。”我想起她写这只歌的那种向往、那种陶醉的神态，心马上就软了，把那支黑杆子的金星借给了她。
我们犯了个大错误。那天晚上，雀儿岛的阿豹又在陡门头喝酒，已经快午夜了，喝得疯狗般的阿豹吼道：
“秀英你这小娘逼出来！你给老子死出来！”此刻秀英正躲在她的小屋里，一门心思地在写小鸟在前面带路呢，她写得那么投入，那么着迷，以至店堂里的喧嚣都充耳不闻。阿豹一脚踢开了那扇小门，吼道：
“我叫你写，写，写！认得几个臭字，就他妈的眼珠卵子朝天不认人！”他一把夺过那支倒霉的钢笔，啪的一声给折成两截。
那一晚秀英的眼睛哭成了水蜜桃。尴尬的是我和秀英俩都赔不起那支昂贵的“金星”而夏老师又并不打算轻易放弃。她对我说：“这可是金星，虽然是旧的，但金星毕竟是金星！”
她开始对我喋喋不休，随着我的代课时间即将结束，她的喋喋不休频率和强硬程度都不断升级，直弄得我六神无主，脑袋直冒金星。
我只得把这尴尬转嫁给秀英。秀英拿出了二元钱，当我把这笔赔款交给夏老师的时候，夏老师反而更愤然了，她忿忿地喊了起来：金星呀！最不济也得五元钱！
我曾经想替秀英还上三元钱，可是我捉襟见肘的十八元工资总是难以果腹。所以努力了一阵子，却无法如愿以偿。
贫穷往往会摧毁友情。当我踯躅良久，终于把夏老师的意见告诉秀英的时候，我知道我俩的友谊完了。
离开黄浜的日子里，我总是被一种歉疚折磨着。半年之后，我在另一所学校代课，一次集中学习时碰上了疙瘩脸刘老师，我就向她打听秀英的消息。他说：
“她已经嫁到雀儿岛去了。出门的那天，许多人都跑去看了，秀英那个哭，铁石心肠都被她哭软了。